当我站在120米的塔吊顶端

我还是望向地面，我的大脑此时欺骗我，这分明不是120米的高空。眼中距离地面的高度，仿佛是从地面仰望这栋三十三层楼顶高度的三倍。我看着地面的人，如同小时候在午后烈日下低头看着地面奔跑的蚂蚁。忽然想起拉尔维诺曾说：“要把地面上的人看清楚，就要和地面保持一定的距离。”显然，我还没能完全领会这句话的涵义。

这是我截至今日爬过最高的一台塔吊，高出三十三层楼顶二十米。此时，我站在塔吊大臂最前端，拴在身上的安全带双扣死死扣在塔吊大臂的钢结构上。面向塔吊驾驶室，微风从右边吹来，65米的钢铁大臂在风中上下轻轻摇曳，每一个微小的波动经过大臂自重和臂长的加持，被放大成连绵不断的波峰波谷，我仿佛踩在弹簧上，感受着一上一下的心惊肉跳，我死死抓着钢管的手心渗出细密的汗，每窜动一下手掌，就在钢管上留下一张鲜明湿滑的手印。

我抓着大臂，一寸一寸丈量剩下的最后1米，每向前迈出一步带来的晃动，都让我觉得自己随时可能从120米的高空自由落体坠下去。“假如我落下去，假如我坠落下去……”这个想法一直在我脑海中闪动，直至我意识到，“抓住思想的触手！”那么想知道，就满足自己。我的大脑飞速运转，进行一系列化学反应，居然算出了从坠落到抵达地面的时间，（h=1/2gt^2，h=120，g=9.8，t=4.95）大约5秒，5秒钟，我就会从这台塔吊的最高处，坠落到大地。5秒钟，只有5秒钟和这个世界告别，怎么告别？5秒钟内指纹解锁手机，打开微信，打开聊天界面，发出一句话，不行，时间不够；5秒钟，5秒钟，5秒钟可以用来干什么，再看看这个世界？那就想一想大海吧，可我从未到过大海。

5秒钟，足够想念一些人，从相识到相知，5秒钟，足够。

此时，我一步步走到了大臂最前端，真正意义上的最前端，再没有一厘米可以让我向前，我只有望见驾驶室，才能得到些许安慰，我知道塔吊司机时刻在等我回去的消息，只要我一挥手，大臂上嵌挂着的小车就会将我快速拖回现实。我检查大臂前端钢丝绳的龙头、销轴是否完好，钢丝绳是否断丝断股，金属结构是否存在磨损、变形，拍照，咔嚓咔嚓，带水印的照片，咔嚓咔嚓。安全员需要胆大心细，查清楚要查的部位，拍清晰要拍的地方，控制住身体因过激反应产生的抖动，我不断告诉自己，这是平地，这是平地。

回去了，我努力站稳，直起身子，环视我的周围，天空有鹰翱翔，比我还高，慢慢离我而去，变成一个小黑点，直至消失，剩下蓝色的空，此时，高度仿佛不再存在；慢慢的，许多楼顶出现在我眼里，接着连成片，我怕拥挤，将目光急速远眺，公路将大地、楼群分割成一块块，延伸到远处，道路消失，又变成拥挤，我不由自主再次垂直向下看去。

（丁万里）